福鼎文化遺產的海絲印記之四十一 ——燒瓦窯

瓦窯修建在山坡下。從我記憶開始，瓦窯就燒得紅紅火火。它的樣子像一口埋入地里的大甕。前面開一人多高的拱形的洞口，叫火門。內后壁平直，開三個煙囪到火田?；鹛锫猿蓤A形，在地面上，窯熄火時用來蓄水冷卻。挖口瓦窯，選址尤為關鍵。地形，土質，交通，用水，都要考慮。尤其窯上端要有水源，因為燒窯需要大量的水。

瓦窯是村上唯一產業。當時生產隊里有口瓦窯，勞力就有充分調配的自由度，村上的勞力幾乎都做過窯工。那個年代，男勞力毫不例外要在瓦窯上，摸打這種繁重的苦力活。

窯工的活兒要歷經幾道吃力的工序。首先是踩泥漿。紅土是燒制磚瓦的最佳泥料，一般要到離窯地較遠的山坡采挖。土料是不能有石礫或其它雜物的，在采挖時要盡量把雜質剔除干凈。紅土一擔擔挑回來，依次放入土池中。土池做成圓形，不能太大。太大了，踩一池泥料花時長。滿池須四五十擔的土料。潑水浸潤后，就等水牛來踩漿。水不能潑太少，否則，土塊干燥，水牛踩不動;也不能潑過多，水多泥就爛，磚坯不易干，影響燒窯的進度。

水牛是由小孩看守，要踩泥時，先要把牛兒侍候好，食得飽，力氣足。牛兒下池由一個人牽著鼻繩，順池沿轉起圈來，有點像驢子推磨走法。踩完泥，牛兒累得氣喘吁吁。實在受不了，干脆躺在泥上，嘴里吐白沫。我們在池旁看牛兒累成這樣，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沒辦法，這個活兒沒干完，會影響別的窯工，只得趕它起來繼續踩動。

大約經過七八小時的踩泥，紅土由生塊逐漸變成可塑性、粘性好的泥漿。窯工過來一看，用手摘一把粘土，就知道踩到點了沒有?？梢粤?，牛兒就牽走，到山坡去吃草。

泥漿鍛成磚坯是繁重的活兒，要吃手臂的力氣。幾十斤重的泥料高舉過頭，重重地摔在三四塊疊加起來的磚模上，并且一步到位，把磚模填滿。力氣不足的，一次只能放兩塊模具。然后用鐵割從最底一塊模具上依次劃開，順手插入一面板子，取出磚模，磚坯就做成了。四四方方的磚坯，很好看。有時使力不勻，最底的那塊磚坯會缺角。不過，有補救的辦法。取一塊泥再摔，并用拇指一按即可。磚坯便留下窯工勞作的手印。

煅制磚坯還要靠火灰。因為火灰吸水，在模具上灑一把，利于土坯脫離磚模。鐵割是杉木彎成弓狀，兩頭用鐵絲拉引做成的。在鍛制磚坯過程中，須靠它來切割泥料。泥漿從土池里取出時，需用較大的鐵割來完成，然后搬送到場地，依次筑成小堤狀，最后也得用鐵割來劃出像面包那樣的塊狀來，便于窯工上模。

磚坯送到坯墻上晾干，方能入窯煅燒。沒有晾干的坯子容易被燒裂、燒斷。磚坯最怕暴雨，一陣冰雹和驟雨，打砸不少的土坯，甚至全線倒塌，成了爛泥巴。所以坯墻上要加蓋稻稈或茅草，防備暴雨淋濕。我記得有幾回，夜里暴雨襲擊，大家披著蓑衣，打手電筒，搶護坯墻。但無濟于事，眼巴巴望著塌倒的磚坯，隨著黃黃的泥水流走。

窯門的燒窯工吳維泉攝

瓦坯也是不能見雨的，因為它更薄，也不能曬，一曬就斷裂，只能陰干，所以瓦坯要在搭建起來的寮子里完成。它的制造要有一定的手藝，村里還沒有人會掌握。它的模具比磚模講究，扁扁的，帶有把柄，磨得滑亮。瓦坯鍛造靠手腳配用。師傅的腳趾很靈活，粘住一塊泥料往模具上一踩，順勢勾住手柄，就到手上。用鐵割一劃，操起模具，往后退到坯墻上，輕輕放下一張瓦坯。動作迅速，麻利，快得驚人，人均一天制瓦坯近千張。制瓦的師傅是年青的小伙子，平陽人，很早就到村上謀生。夏天的晚上，他搖一把折扇，瀟灑的樣子。飯后就去厝邊找年輕人乘涼攀談。

磚坯入窯叫裝窯。原窯里還有上回剛剛燒過的余溫，人們都想到窯里來商議一下當日的窯活。幾個人是不夠的，早年形成的“互工”習慣，正好用上，一有活兒，靠的是大家幫來幫去的。大家用板車把坯子送到窯地，十幾號人一天把窯裝完。這天窯上人很多，聲音粗，很熱鬧。又有點心吃，人們相片彼此多么融洽而溫馨!

村上這口瓦窯能裝萬把塊磚坯，算是中大型的。裝窯有它的竅門，不是裝擺整齊就行。底層的磚坯要倒立安放，間距要寬，利于火力擴散。以上的磚坯疊成柱狀，也要有間隔。從里到外，整個窯內疊裝十多層。最后一道靠火門的磚壁叫火壁，疊裝得整齊、嚴密，像一堵墻。煅燒時，它直接面對火勢，是焚燒最厲害的一面?；鸨谙抡虚g留有洞口，直通窯內?；鹆蛷亩纯陂L驅直入，分散到各個方位。最后是封火門，留兩個口。上口是叉柴焚燒，下口是扒出火灰。

一切完畢后，還要致祭土地。干活的人都要來參加。窯前擺八仙桌，放些供品和水果，點三炷香，庇佑燒窯順利。與泥土打交道的人，對土地都懷有深切的情感，人們用這一最為古老的禮儀來表示對大地的敬意和感恩。

接下來是持續三天三夜的燒窯。柴草要至干，不能參雜濕草或被雨淋的干草，村上這口窯一次下來要“吃”干草二百六十擔左右的干柴。窯前已經堆起高高的草垛。燒窯那年月，村上山地的草都割得干凈，挑到窯前過秤。一口窯，曾經給鄉親帶來了對生活的希望。

連續幾天的焚燒作業，人們都累得夠嗆，滿頭臉都是火灰，黑溜溜的。只留兩只眼睛還是烏黑的，充著血絲。待到火田上三個煙囪開始冒青煙了，一團團地向上空噴涌而出。窯中火壁已被燒的通紅透亮，像一座巨大的燃燒的金屋，火壁下的洞口如同水晶宮，閃閃發光。這些情況，說明磚瓦煅燒到熟透的程度，可以封窯了。

所謂封窯，就是停止焚燒，封堵煙囪和火門的洞口。幾個人配合，喊一聲“合———”各個洞口上的備用塊磚同時封閉，當即蒙上泥漿?；鹛锺R上放水，用鋤頭輕翻泥土，防止滲水?；痖T也要繼續潑泥水，以防干裂，冒出熱氣。整個瓦窯要處于封閉冷卻狀態。如果透了氣，煅燒的磚瓦就變紅，質地松軟，質量差，等于這次窯白燒了。

從封窯到開窯需要半個月，當中每天都要潑泥水冷卻，直至可以開火門卸磚為止。窯前的火灰也漸漸地冷卻下來?？蓪⒌毓先M火灰煨烤，半天時間，就可煨熟了，味道香，很好吃———這是燒窯的延伸記憶。

可以開窯了，是最為期待的事情，那心情真的無法言喻。一開窯門，那個好哈!整個火壁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說明里面的磚瓦也必定是青黑的，也是一定達到燒制的要求。燒制成功!那年頭，窯還沒有開，磚瓦已早早預定了。到了開窯那幾天，村上來了好多輛拖拉機，不消半天，所有磚瓦全運走。窯工又開始投入新一窯的繁忙之中。

鄉村瓦窯出產的青磚黑瓦最大的特色就是質地堅硬、色澤深厚，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鄉村廣泛用于住宅建房所需。從早年保存下來的幾處古民居，也可以看到墻體用青磚疊砌，高高、深深的馬頭墻、防火墻，或門坊、壁窗，一直保持到今天，其形態、色澤還是保持不變，給人以素雅、沉穩、古樸、寧靜的美感。人們到野外去考察，偶然還能發現一些古建，也是磚木結構，柱子、椽子已被蟲食蟻侵，但磚瓦還是完好無損。

九十年代之后，燒青磚窯火逐漸暗淡了下來，窯工退出行業。當我們看慣了鋼筋水泥，猛然記起青磚，它承載過很長很長一段溫馨樸質的生活。人們期待耐看耐用的青磚，在住宅和相關建筑中得到應用，以在居家行業中真正體驗到傳統文明的返璞歸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