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太姥小記

受邀到福鼎，欣然前往。早就聽說福鼎有著名的白茶，還有名揚海內的太姥山。

遠望太姥山，山海相望，云霧縹緲，如仙境般夢幻。太姥山被當地人稱作海上仙都，是國家地質公園，國家5A級景區。92平方公里的景區，集合了山海川島風光。特別是太姥山主峰，峰險，石奇，洞幽，霧幻。主峰的石崖峰巒，嵯峨峻峭，真是神工鬼斧的杰作。游過太姥山后，興奮不已，多次提筆，卻又不知從何動筆，悻悻然放下。太姥山是資深的中國風光，前人早寫下許多贊美的文章，用盡天下美好的詞語，再寫也真難有新意。思量許久，決定寫我個人專有的太姥山之行，寫我自己的所思所感。

驅車到太姥山的半山腰。自我們立足處，向下是青翠山麓，青青茶園，山勢較為舒緩，宜居宜耕。世代經營的山農，將這里開發成盛產名茶的家園。自此朝上，山勢陡峭，石崖疊立，樹木漸稀。在缺衣少食的年月，不可居也無可耕，在為衣食奔命的人眼中，這就叫作窮山惡水。早些年，只有吃飽了有閑工夫的書生秀才們，才會登山發些感嘆，應者不多，那些詩文也束之高閣?，F在，有閑工夫、閑錢、閑情的人多了，坐在此山茶園里喝茶的多了，于是，品茗之間對那些不長莊稼的山巔石頭感興趣的也多了。早些年的窮山惡水，不經意間成了風光勝地。山間小徑變成了大路，無路之處修起了石階，倒塌的小廟復修為大寺，還為太姥立起了巨大的塑像。志書里吃了千百年灰塵的詩句，刻上石壁，掛成匾聯，裝點出太姥山的文脈久遠。山還是那山，石頭還是那石頭，只是上山的人變了。從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求溫飽的苦力百姓，變成了有閑工夫閑錢還有閑情的觀光客，太姥山自然也是風光無限了。

進了景區看什么？當地的朋友說，要找個最好的位置看山。隨之走到正門一側，導游者說，看見了嗎，這就是太姥山最著名的夫妻峰。云霧繚繞的山頂，清晰可見兩座山峰并立，一高一低，相依相偎?？瓷绞强达L景，也是人間的風景，是心象，心想景成。若是單獨的一座山叫什么？在邊關也許叫擎天柱，在三峽叫神女峰。三峽險峻，船工和商賈離家出走，常常歸家無期。于是，高山上的一座孤崖，被人看成苦等親人的女人，化成神女，守望大江。有個叫舒婷的當代女詩人看不下去了，在她的眼中，“沿著江岸/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正煽動新的背叛/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至于雙峰并立，我在一個少數民族地區也見過，當地取名兄弟峰。也許原來無名，取名兄弟峰寓意團結友愛，心向往之。大海之濱的太姥山是漁家農家千百年生活的地方。耕海種田，最好的愿望中，必有夫妻相守一生。因此，讓高山兩座山崖成了夫妻，誰會說不像呢？其實，游歷山水，觀山望海，也是在自借山水為鏡，看自己的心境。心有多大，天有多寬，風光也就有多瑰麗。

當然，如果天下美景全是心想景成，就不必出行漫游了。出行是內心與外景的一次邂逅，也是讓自己與世界互相重新認識。我們常說美景是天造地設，這四個字非常有道理。太姥山頂的那一堆巨石，如果不是在高山之巔，而是在你的家門外，一開門就頂著你的鼻子，那你看到它們不會喜悅，而會皺緊眉頭。美景乃天造地設，是擺到了合適的位置。它們待在太姥山頂就很合適，不影響你的起居勞作，而是高高地停在你的視線遠端。在那里，有流云霧霞與它們相伴，有遠方的大海與它們相望。你過你的日子，它們不打擾你。你忙你的事情，它們不煩你。你閑下來了，仰頭一望，它們伴著你。望著它們，你便覺得你的日子不光有眼前的柴米油鹽，還有高山上這堆不食人間煙火的像神仙一樣灑脫的石頭。于是，你看天上風云起伏，望大海波瀾壯闊，心胸自然天高地闊地盛滿陽光，也想做一回與天地共享云霞虹彩的神仙。

做一回神仙就要登一回山。登山就是一次濃縮的人生體驗。人生一世也是在一輩子登一座山。一出生來到這個世界，就有人告訴你，人要往高處走。背上書包當了讀書小兒郎，老師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于是你就開始爬一座看不見的山。讀了小學讀中學，還有大學等著你。好不容易畢了業，才發現登山比賽才開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山望著那山高。不望還真不行，好在前半輩子青春讓人氣盛，讓人有心氣，有腳力，咬緊牙擦把汗，跟著前人踩出的路向上走。好不容易到了頂，所謂功成名就，然而這時候才發現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還有一句等著你，高處不勝寒。接下來的事情都一樣，后半生回頭走下坡路，一步步要踩穩，累了困了就往山下看，山下有故鄉，山下有知己，山下有個家，家里有親人沏了一杯熱茶等著你！

望著向太姥山頂峰攀登的人們，我明白了海上仙都的神仙是誰。不是那堆大石頭，是熱愛高山大川的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