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地之間,太姥山是寂寞的。不用說風雨之日,十里梵宇,庭階寂寂,即便是月明之夕,山道間也難聞足音跫然,滿山的石頭寂寞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一億年前,當這群石頭從海底緩緩升起,就注定了它們一生的命運。它們甚至來不及轉動一下身軀,變更一下姿勢,就這么被永久地留在世間,用它們赤裸的背脊,造型成一座萬古不變的山峰。
不變的只是太姥山的石頭。對它們來說,每一聲悅耳的鳥叫,每一朵多彩的行云,每一顆萌發的草芽,每一個興奮的游人,都是新鮮的。新鮮便快活,便沖動,便歡笑。只有看過太多的新鮮事,經歷過太多的滄桑,才會默然無語。如同公園長凳上靜靜坐著的老人們,寂寞但不孤獨。
太姥山的石頭是寂寞的。它們望著山谷里的野花,開得那樣熱烈,那樣絢麗,綠煙紅霧,攬盡了一山風流,然而不過幾夕秋聲,就凋零略盡。它們望著遠方的海,聽不到濤聲,看不見帆影,晴天閃過幾道透明的藍光,陰天升起一層迷蒙的海氣,除了寂寞,還有什么能填補這無盡想望的每一寸空間?其實,熱鬧也罷,輝煌也罷,都是短暫的,只有寂寞如石頭才能持久。
太姥山“山海大觀”(資料圖) 李步登 攝
偶爾,一顆孤單的種子落到石頭的心窩,它們便會用自己的每一滴血液滋養著它。那巖隙間虬曲多姿的小樹,是石頭的又一種生命形式,是它們潛藏的熱情,誘發的希望。在靜靜的曉風中,在靜靜的晚風中,一棵棵搖曳的樹影,都是石頭悄悄的自訴。當小樹終于枯萎,它們便重歸寧靜,默默地等待另一顆種子的降臨。
和石頭一樣寂寞的,還有山南山北那一座座或興或廢的寺院。國興寺,是一座建于晚唐而毀于宋的古剎,即便是廢墟,也美得讓人怦然心動。盡管早已失去翹脊飛檐的宏偉氣勢,也不復有描龍繪鳳的天花藻井,但一行行緊密無間的玄晶礎石,依然執著地把亭亭玉柱舉向天穹,去擁抱那本屬于它的一份藍天白云。對它來說,燦爛的日子實在太過短暫了,而磨難卻漫漫無期。它的每一根石柱都在風雨中站了整整八百年,它的每一道橫梁也都在泥土中躺了整整八百年。不知后人為什么不愿意再修復這座曾是太姥山三十六座寺院中規模最大的廟宇?為什么留一座美麗的廢墟給歷史,留一段雋永的寂寞在人間?如同殿前侵階的野草,帶著萋萋的雨意,蔓延到游人的心頭。
摩霄庵,顧名思義是太姥山地理位置最高的寺院。幾杵疏鐘,把山下的燈紅酒綠,繁歌密弦敲得恍如隔世。它與凡間的唯一聯系便只有一道狹長而又漫長的石階,對游人和香客,這道石階是對虔誠和意志最實在的考驗。這里沒有香火莊嚴、禪房幽深的氣氛,沒有游人如織、熙熙攘攘的景象,更沒有達官貴人光臨的顯赫場面。寺院寧靜得像一口青苔封衍的古潭,每一個布襪青屣的僧人,也像草野間淌出的清泉那樣樸實而透明。
選擇這座山,選擇這群石頭,便注定了他們一生寂寞的歸宿。普明寺住持步生和尚自青年起只身入韋陀洞,至今52年,與之相依相伴的只有石頭和太姥山的漫漫云海。他以半個世紀的生命專注地去做一件事:在懸崖峭巖間筑路。每天,他用鐵鋤叩問大山,而大山總是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同一聲回答。他們互答的旋律漸漸鋪平了大山的皺褶,于是太姥山云海里就有了一條明晃晃的階梯。
世耀尼姑曾有一段令人羨慕的紅塵,然而她在將入晚境時卻毅然拋棄一切,開始她寂寞的又一番人生。太姥山無語的石頭召喚了她,給她啟示,也給她瘦小的身軀注入了神奇的力量。她回報太姥山的,是經過8年堅忍的努力,創下了一片讓人驚訝的事業:數萬株果樹、茶樹織滿了一面山坡。由是,春天,寂寞也能開花;秋天,寂寞也能結果。
在天地之間,太姥山是寂寞的。靜靜的陽光,靜靜的曉風,靜靜的一群石頭,靜靜的不起波瀾的歲月。與這刻骨入髓的寂寞相比,那傳世的一幅幅瑰奇的畫面,一個個生動的比擬,一則則美麗的傳說,一聲聲驚喜的贊嘆,都是那樣膚淺,那樣微不足道!太姥山從亙古走來,寂寞,使它的石質生命永恒。(黃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