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到某鄉政府,剛落座,主人便遞上一杯釅釅的涼茶。我呷一口,精神猛地激靈了一下——這不是陶壺茶么?主人笑了,說我精得很。我說,從小喝著它長大,怎能忘記?不過,當真品起來,這茶的味道尚不地道。純正的陶壺茶,應該是陶壺泡老茶婆,換了其他茶葉,便走樣了。
純正的陶壺茶,只有在農家才能喝到,不曉得現在還有沒有。過去,鄉下人泡茶的唯一茶具是陶壺。這種茶壺似乎比較容易燒制,或許跟燒磚瓦差不多,我老家就有個硋窯村,是專門燒制缸、盆、壺、罐、碗、碟的。土窯的陶制品,粗粗拉拉的,灰頭土腦的,顏色一律的褚褐、黑褐。陶茶壺以長圓型、扁圓型兩種為常見,圓圓的肚子邊上都有個嘴,壺口安一半圓的環,若無環,則在口外布設四個小耳,以便于穿繩提攜。農民下地干活,必須隨帶一壺茶水,或勞動中途,由女人送點心時一塊捎去。這樣的陶壺可以居家、下地兩用。陶壺使用久了,內壁會積一層茶衣(垢),茶衣愈厚愈珍貴,泡茶更好喝。傳說某農戶家有一把陳年陶壺,被尋寶客看中,出高價收購,答應次日帶錢來取。主婦極高興,將陶壺里里外外擦洗個錚錚亮亮地。第二天,尋寶客一看,說不買了。原來人家看中的是壺內厚厚的茶衣,茶衣沒了,一文不值。
泡陶壺茶,專用老茶婆。老茶婆者,農家自制之老白茶也!吾鄉乃白茶產地,有地皆可種茶。但在我小時的印象里,茶并不值錢,專以茶營生的茶農少得可憐。鄉下人家,多在自己園坎邊隨便種幾株,以供自用。不種,山上也有野茶,除了冬季,都有得采。自用的茶葉,多數為老葉子,采回來,晾一晾,揉一揉,焙一焙,便是老茶婆,顏色有點黑,味道挺香的。幾家焙茶,滿村子飄逸清香,聞著開人心竅。這種純天然、無污染的茶葉,日本人岡倉覺三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老茶婆易保存,陳年不壞。要是放得太久,有些兒霉味,農婦們會將它和一種叫山柰的植物混合,重新在鍋里炒一炒,揀出山柰,仍可飲用。
老茶婆耐泡,一陶壺一大撮,能反復泡多次。頭天的茶渣不用倒掉,第二天續一撮新的再泡,如此一重再重,三五天才換過,即便夏天,也不會臭酸。陶壺茶以涼者為佳,故多為隔夜茶,炎炎夏日,喝一口比喝一大碗清水解渴。小時候,在外面狂野半天,口渴了不管跑進誰家,捧起陶壺,口對壺嘴,把脖子一仰,咕嚕吐嚕,猛喝個飽,那清爽勝于醍醐灌頂。妙玉譏之為“飲驢”,其實,她哪里有過這痛快的體驗?要是肚子餓極了,裝一碗冷地瓜米飯,倒入涼陶壺茶泡一泡,吁吁吁,如同喝粥,幾口即碗底朝天,真可以稱得上滿足。如果配上咸帶柳、咸蝦苗,其妙實在無法與外人道。幾十年過去,回憶起來,喝陶壺茶、吃澆茶飯的味素,口里心里依然是美滋滋的。
陶壺茶雖好,但絕不敢拿來待客??腿藖砹?,主婦們一定要燒上開水,泡一碗白毫銀針之類的好茶,托著茶盤端到客人面前。她們特做家,碗里放的茶葉不上十片。有首童謠唱道:“嘰咕嘰,鋸杉柴,阿謀老婆會泡茶,茶葉兩粒子,碗里兩尾蝦,大的撈來吃,小的讓它爬,爬來爬去變大蝦。”頗傳神地夸獎了農婦們儉省的美德。平時,鄉下人自家喝的則完全是陶壺茶。也許,他們壓根就不愛那熱燙燙的現泡茶,畢竟熱茶遠不如涼陶壺茶解渴。
在我們鄉下,喝茶實在是再平常不過了,譬如吃飯,都是生活之所必須。吃喝拉撒,除吃飯時喝湯,宴席上喝酒,主要的便是平日里的喝茶。喝茶是為了解渴,不渴是不喝的??腿藖砑?,你要給他泡茶,他說不渴,就是叫你不用泡。鄉下人喝茶,對茶品、茶具之類,并無特殊要求,和生活悠游的人們不同,所謂品茶、茶道、茶文化,與他們絕然攀不上關系。
如今,城里、集鎮,到處是茶莊、茶館、茶樓,喝茶成了時尚,也逐漸茶道化了,便是一般人家,只要覺得自己有點臉面的,也學著興那一套,講究品位、文化。開頭,我鑿實不習慣,喝茶不就為了解渴,至于如此奢華、如此浪費、如此繁贅嗎?可時間長了,慢慢地也品出點享受來,折服文明的發展。于是,便時常上那些地方泡一泡。但說句心里話,我還是很懷念鄉下的陶壺茶。
沒有想到,今天會喝到陶壺茶。久違了,陶壺茶!我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連讓主人斟了三巡,還不很過癮。詢問哪兒可以買得到陶壺,我打算回家買一把,讓鄉下親戚做些老茶婆,今后自個兒常常泡陶壺茶喝。 □ 薛宗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