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海拉之城”不甚簡單,可以留給人們很多思索,這種思索甚至可以不用腦子來完成,用十個腳趾頭和兩塊小腿肚子就行。
水渠邊沿的那些石塊當然不是坐人的,一長溜,很窄,邊上是灰土,不大好坐,但又說是允許在這里脫鞋洗腳的,是導游親口說的,于是就坐了,脫了襪子,把腳伸進兩千兩百年前的溫泉中去。
準確地說,是兩千兩百年以來溫泉一直在這么洶涌地歌唱。
水不怎么熱,比體溫略高,據稱攝氏四十度,感覺適宜。激烈的流水在我的腿肚上濺起了很高的水柱。在我上游,也把腳伸進了溫泉的楊詩人大聲評論:水溫再高五度就過癮了!
看著白嘩嘩的溫泉水這么洶涌澎湃地淌走,淌過下面的新鎮子,然后在莊稼地里悄無聲息地消失,作為一個浙江人,心里就犯別扭,雖說我并非浙江商人。這溫泉水的質地特別好,高鈣,所含其他礦物質的各種配比據說也是最佳結合,能飲能浴,內服治內病,外浴則治關節與皮膚,兩千兩百年前這溫泉就是一塊金字招牌。
現在屬于遺產保護,不能輕言開發,自從1996年被批準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事情就不一樣了。
這地方位于土耳其的西南部,早上從伊斯坦布爾坐飛機五十分鐘到棉花堡機場,然后就直接驅車到了這個溫泉古城。這處溫泉的神奇療效,我前面說過,兩千年前就已傳得沸沸揚揚,那時候這里還沒有像樣的城市,但是地中海周圍各國的病人和健康人都慕名而來,來了就不想走,老百姓是最講究實惠的,既然患關節炎的能健步如飛,渾身疥瘡的能滑凝如出水芙蓉,焉有不在這里住下來之理?
當年貝加盟地區的國王路過這里,遂下了一個大決心,我憑他的這個決心就斷定這是一位注重“以民為本”的君主。他下的決心是建一座大城,大城內要有市場,有民居,有露天歌劇院,當然,中心品牌是溫泉,他要使溫泉效應最大化,要為四面八方來的求治者提供一個“病有所治人有所居”的平臺。
我不知這位君主是哪一天拍腦袋拍出這個點子來的,但這個點子確實扣住了“民生”,很帶點“三民主義”味道,也很帶點“社會主義”味道。中國人對這樣的故事特別感興趣。
現在的人們高聲傳頌這樣一個為人民服務的君王是有道理的,人民是最懂得感恩的。統治者在擁有金銀財寶三宮六院之后能懂得為普通百姓做點實事就是個英主,事跡就可以用石龜馱著,也可以進歷史教科書,貝加盟國的國王王艾米紐斯二世就是這么一個明君,他很英明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當然他也有私心,他把這個建造中的大城以自己的老婆命名,稱為“海拉之城”,當然這是小節,不是大節,甚至算不得什么錯誤,這算什么錯誤?
甚至,還體現愛情呢,與“佳話”沾邊呢。
于是,兩千兩百年前,這個城市的居民越聚越多,病人們懷著希望蜂涌而至,而且,確實也呈現出了奇跡,治好了扔了拐杖了笑容滿面回家了的事例比比皆是,當然,也有不少是治不好而長眠在“海拉之城”,不是溫泉水不好,實在是病入膏肓,沒有辦法了,水畢竟不能代替血,能直接打點滴進入血管。于是,海拉之城就有了特別大的城市墓地與特別豐富的殯葬文化,墳墓形狀各異,普通的,房屋式的,石棺的,不同民族的人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長眠,他們擦盡了身上最后的水珠。
這些四十度的恒溫之水現在嘩嘩地流過我的十趾間,用最簡略的聲音敘述著兩千年來的滄桑變遷,語調不高不低,聲腔不溫不火。
故事的主旨,還是一個如何“為人民服務”的問題。這也說明了,古代的石砌城墻不光是箭垛的概念、敵樓的概念、往下扔石頭扔火把砸云梯的概念,它也可能是一只澡盆子的概念。
而城墻,就是盆板,一大盆四十度的洗澡水,號召天下人來此沐浴治病,并且允許一部分人在此死亡且提供城市墓地,這樣的“海拉之城”不甚簡單,可以留給人們很多思索,這種思索甚至可以不用腦子來完成,用十個腳趾頭和兩塊小腿肚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