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敬業
外祖母是在昨夜死去的,也就是在清明的前一天死去的,與外祖父一樣。外祖父是在七年前的清明早晨,被人從離楓楊老家二百余里的一個叫做漠塔鎮的地方用船運過來的,那時他只是用白紗布草草掩蓋,頭發雜亂,衣衫襤褸,可是容態安詳,沒有一般人死亡來臨前的驚慌與恐懼,除了臉部有些發青蒼白之外。他就像漸漸沉睡去的老人,會在某一天蘇醒。外婆也一樣,沒有驚叫,沒有恐懼,她在睡夢中死去。外祖 母似乎已經預料到死亡的來臨,她死的時候,穿著她嫁給外祖父時的那套嫁衣。大紅色的新娘嫁衣,或許曾經點綴過她的夢境。
當我聽到外祖母逝世的時候,那是清明的早晨,霧靄遮攏了遠處的山峰,有雨滴落下,我卻沒有一絲悲傷。
外祖母是在四十六年前嫁給外祖父的,那時的她,是個嬌艷如花的新娘,外祖父是個靠著拉二胡的手藝勉強養家糊口的藝人。三年后,外祖母懷了我母親,外祖父卻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外祖母將我母親生下,艱難的維持生計,這一等,便是三十六年。在這期間,村里的王二說離這二百里的漠塔鎮有個拉二胡的,很像外祖父,在他的旁邊,時常會跟著一個瞎了眼的姑娘,還有一個小女孩。外祖母曾經托王二看看真的是不是外祖父,王二回來之后,外祖母將自已鎖在里屋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出來后手里抱著暗沉色的檀香二胡,那是外祖父的,沒有任何的表情,眼神靜默如古井。
我無法理解維系這兩個靈魂之間的精神紐帶到底是什么?是愛嗎?我想不是的。因為時光可以磨滅一切,包括愛情。一個用了三年的時光去愛一個人,一個卻要用三十六年的時光去遺忘這個人,最終卻是一輩子。
外祖母將外祖父的二胡用一根紅繩系在屋中大梁上,終日會有大半時間斜坐在門檻上,抬頭注視。年幼的我無法理解那種目光,平靜的臉容下掩藏著洶涌的暗流,母親曾經試圖將二胡上積滿的灰塵擦凈,迎來的卻是外祖母驚恐的叫聲:“阿蘭,不要動它,不要動它!”外祖母瘦癟的身軀在這一刻充滿了力量,她使勁地揮動著雙臂,似乎極力想抓住什么。“不要走,我求你了,不要走!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的……”年幼的我被外祖母瘋癲的狀態嚇得躲在了門外,母親緊緊抱住外祖母,外祖母有如夢語一般囈語著:“我看著他,我就這樣看著他,他也這樣看著我。”
外祖母死去前幾天曾獨自一人在村外的小溪清洗艾草,然后踉踉蹌蹌地走了回來,神智已有些不清,只是胡亂說著:“我看見他了,他叫我下去了,他一個人在下面寂寞……”然后外祖母便在清明前一天晚上,死去了。
我久久注視著山的另一頭,霧靄遮擋了我的視線,也遮擋了整個天,或許,我會在明天幡然醒悟,或許我這一生,都不會明白 ,他與她之間,他和她靈魂之中,到底是什么使他們永恒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