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麗群
我常常靜靜地看著她,心中充滿感動。
前年冬天,她住在那邊窗臺的那個盆子里。所有到辦公室來的人看見盆子里奄奄一息的她都說,“活不了了,活不了……”聲音里充滿無限的愛憐和惋惜。她的名字叫綠蘿。
嚴格來說,她其實只是那盆即將死去的綠蘿中的一個小莖,把她移過來之前,她連著根部的那一截已經壞死,莖上唯剩下一枚葉子,蔫蔫的,孤獨地嗪著一小抹綠。
我無法忍心看著她在我的眼皮底下孤獨地死去。
那樣寒冷的冬天,一把有些生銹的老剪刀,小心翼翼地把她從枝條上剪下,就像把一個垂死嬰兒的臍帶從一個同樣垂死的母親身上剪斷一般。那一刻,我想到所有非正常情況下出生的嬰兒,以及他們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感染、破傷風、缺氧、窒息……”
一個盛滿清水的礦泉水瓶子,成了她暫時的搖籃了。
沒有藥物,沒有食品,她在她的搖籃里靜靜地睡眠著,沒有人知道她能否活過來,盡管我的內心充滿渴望。
依然是那年冬天的一個午后,當微黃的陽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我仿佛聽見她微弱的呼喚:“媽媽,媽媽……”猛一抬眼,突然發現她被剪下浸泡在水里的那端長出了一小截嫩白的根,心中狂喜。她終于耐住饑寒了!她終于萌發出生的欲望了!
那一天,我悄悄在心里給她取了個名字:綠兒,我的小綠兒。
到了春天,她的根一天一天一個摸樣,長了些,又長了些。有一天,似乎一下子長了好多出來,白白的,仿佛老爺爺的胡須,可愛極了。身子骨也漸漸硬朗起來,莖尖上,還偷偷冒出了片小小的嫩芽。
興沖沖地買了一個盆子,裝滿土,松了又松。
小心翼翼地把她移到土壤里。
每天檢查盆子里的土,及時剔除可能滋生的雜草。一個星期澆兩次水。像對待自己的孩子。
后來,醫院要迎接等級評審了,忙起來,常常把就她忘了。有時候半個月才想起來給澆一次水。最長的一次,將近一個月。那些日子,偶然抬頭看見她憔悴的樣子,仿佛看見家中常常被我忽略的兒子,便心生愧疚:對不起,可憐的孩子。我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可是她似乎不計較這些,依然靜靜地生長著。直到葉子越來越多,直到莖子越來越長,直到滿盆的綠意盎然。
每當疲憊,每當頹廢,每當臨近崩潰,我便靜靜地看著她。“別放棄希望,媽媽!”“還有我呢!媽媽!”她常常會和我說這樣的話。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如同母親和孩子之間的秘密。
不知不覺地,冬天就來了。下了一場雪。野外那些平??雌饋順O頑強的野草也終究敵不過深寒,一株一株地枯黃,一株一株地倒在濕冷的雪地里,奄奄一息。我開始擔心我的綠兒,看她有些嬌弱的摸樣,暗暗擔心是否能夠熬過那個冬天。某個清晨,在我憂心忡忡地對著綠兒發呆的時候,辦公室的一位姐妹和我說:“若愛她,就剪了她!讓她把養分都集中在現有的枝條上是護她的最好辦法!”
剪了她?好!剪了她!
一剪刀下去,開始忐忑不安,開始誠惶誠恐。好不容易熬到春天,當看到一夜之間在剪過的傷痕上又新長出來比原先更粗壯的枝條時,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愛是需要智慧的,太多的呵護未必會有令人滿意的結果,你以為對的,未必全對,你認為不好的,未必真的就不好。冥冥之中,事物自有它不能言說的發展規律和秘密,有如綠兒,她有她的生長軌跡,我愛,或者不愛,她都在長,我的擔心其實對她于事無補,她的成長又豈能被我人為的意志所動搖?綠兒尚且如此,人呢,這世上的零零種種呢?不也是一樣的道理嗎?
我又何必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