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陳亙
我的幼年時光都籠在她的影子下。
那樣溫柔的光線,陽光的平和與仙人掌干瘠的葉片全都是家常而親切的,之后從未有過的母性的蔭庇能讓我完完全全地放松安樂。
她是母親的大姐,長兄如父,大姐就應是代替了母親。我外婆外公都在中年時去世,我連他們的長像都無法確定。透過一張張模糊泛黃的老照片只看得見起了毛邊的輪廓。我叫她大姑的同時,她也兼了外婆的職。我出生時是她買的小毯子、打的金銀鎖。她給的小毛毯陪了我十四年,現在還靜靜地鋪在我的床上。
關于幼年的零星記憶被我強壓于心底,是不敢去觸碰,甚至于連當時的陽光、空氣都無力回憶,偶爾它們的一角擦過,也使我鼻子一酸。
她那時住水產站樓上的破舊宿舍,宿舍上面是鋪了瓷磚的露臺,晚上是個露天舞廳,白天就晾衣服曬咸魚。她的家有終年不散的樟腦丸和木柜的氣味。有一面全身鏡,一個米黃色的我家沒有的抽水馬桶和寫著“衛生桶”拼音的碎花的垃圾桶,讓我忍不住要哭要笑的是那串拼音總被那時的我認定是高深的英語。
她有輕微的潔癖。那時我還沒上幼兒園,她就教我折手帕,把手帕疊成小方塊放進上衣口袋,進出門把鞋擺好,我也很聽話,樣樣照做。中午她做飯時,我搬個小凳坐在潮濕悶熱的小廚房中看《幼兒畫報》或是涂鴉,等吃飯了,她就拎我去洗手,幫我打了好幾遍的香皂。
夏日的午后她會開會兒空調和我一塊午睡,床頭有鐵杯子,裝著仙草凍或桔子冷飲,電視也總調在少兒頻道,那時常播《丁丁歷險記》,我看著看著就會睡著,她隨即就關了電視、空調。記得空調的冷氣會持續甚久。
后來由于工作關系,她舉家遷進了福鼎,不?;厣驰?。我后來也上了小學,開始有很多作業,也無暇顧及大姑。
一次元宵,她回沙埕觀燈,埋怨我媽媽把我帶得像個男孩,臟兮兮的,我“嘿嘿”地叫著“大姑”,她給我一個綠色的悠悠球,我便飛也似地跑了,跑得沒心沒肺。
小學六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升初中,寄住在她福鼎的家,她不太有變化,除了有點嘮叨。
她常抱怨我長大后懶散而倔強,不如小時候乖巧了。我也就笑笑應允了。
一個晚上,她的房間讓給客人住了,便來與我一起擠床。躺進被子里,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仍是樟腦丸的味兒。她抻了抻腿,她的皮膚不如以前光潔了,變得干燥起來。她側過身,“亙子,你還記得你小時候都是和我一起睡么?”“記得。”“你老是流口水,枕頭下都得墊著一張報紙;半夜小便急了就在床上滾來滾去,不曉得醒。”“嘿嘿......”
她又側了一個身,昏然入睡,微微有些蜷縮,我悄悄地為她攏了攏被子,平躺下來。
眼淚從左眼滴進右眼。
當年那個在她身旁蜷成一團的小妖怪,如今已經比她高大了許多。
而她在老去。微微蜷縮,像極了當年的我。